从《周易》到《内经》的阴阳观念流变
贺娟 北京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
《周易》是中国文化在轴心期的一部光辉杰作,它在中国历史上长期被崇奉为“群经之首,大道之源”。《周易》所呈现的自然哲学、人文哲学等思想,所开创的象数思维模式与内涵等,亦无不延伸至《黄帝内经》之中,可以说《黄帝内经》所有重要的思想与理论,均未脱离《易经》之圭臬,研究二者之间的承接关系,对准确把握《黄帝内经》的医学思想与精神,具有重要的意义。其中,作为《黄帝内经》最基础的哲学思想阴阳理论更是秉承于《周易》。从《周易》阴阳思想入手研究《内经》阴阳理论,对准确把握《内经》阴阳理论的思想内涵具有重要意义。
以卦象反映的阴阳内涵与关系
《周易》是殷末周初的一部卜筮书,书中记载了64卦的卦象、64条卦辞和384条爻辞。而64卦又是由8个基本卦象构成,即乾、坤、震、巽、离、坎、兑、艮 代表自然界天、地、雷、风、火、水、湖、山8种最常见的自然事物,而这8个基本卦象又是由—、--两爻组成,所以,《易经》是把阴阳两爻作为2个最基本的因素看待的,64卦所有卦象的变化均可以归结为阴阳两爻的变化。周人用64卦占卜祭祀、战争、商旅、婚姻、生产等的吉凶祸福,就是说他们把自然界所有的变化,都归结为阴阳两种势力的消长,即认为世间万物的发展变化,均是由阴阳所主宰。
分析八卦的符号组成,亦可了解《易经》表达的阴阳之间的关系与属性,如以 为乾、为坤,而乾坤天地是相对存在的,二者一上一下,表明阴态,而后爆发,以声火呈现,转化为阳,其卦象为,上为两阴爻,下为一阳爻,由上到下,代表阴转化为阳的过程与现象;巽卦代表风,其卦象为,风以其动之性,应属阳,故上以两阳爻为象,但风吹至人体,却有凉感,又为阴性,故下以一阴爻为象,代表阳可以转化为阴。坎卦本为水,而以 表达,两阴爻中夹一阳爻,代表阴中有阳;离卦代表火,而以 表达,两阳爻中含一阴爻,代表阳中有阴,即阴阳之中又有阴阳,或言阴阳是相互包含的。兑与艮分别代表湖泊与山岭,二者分别源自地壳的凹陷与隆起,是彼此互依的,因此兑卦为,上为阴爻,表湖泊之面为阴水之性,下为两阳爻,言其以山之凸现为基础;艮卦为,上为阳爻,表山岭凸起之形状,属阳性,下为两阴爻,表山之形成源自湖之阴凹。借此表达阴阳的互根性。
《内经》的阴阳理论对《易经》所表达的上述阴阳的内涵与关系,即阴阳的对待性、互根性、转化与相互包含均有承接,在此不作赘述。
天地阴阳为万物之宗
《黄帝内经》中,“天地”一词的出现频次很高,谈阴阳、谈生命、谈六气、谈养生,无一不将“天地”一词冠于段落或文章之首,将生命活动置于天地之间去认识,从天地的结构、规律、属性与关系去认识生命活动乃至阴阳的内涵和关系,是《内经》理论的重要学术内核,而这一核心思想,是源自《易经》。
在《易经》中,三阳爻为乾卦,代表天,三阴爻为坤卦,代表地。《易经》有8个基本卦象,乾坤二卦是8个基本卦象中的2个,似乎与其他6卦地位是平等的,但作为阴阳代表的乾坤二卦在《易经》中具有高于其他卦象的独特意义,可以说,《易经》之卦象的演变、义理的推演,均是基于乾坤二卦而来,《易传·系辞》曰:“《易》与天地准,故能弥纶天地之道。”又言:“乾坤成列,而《易》立乎其中矣。乾坤毁,则无以见《易》。《易》不可见,则乾坤或几乎息矣。”孔子亦言:“乾坤,其《易》之门邪”(《易传·系辞下》),认为乾坤二卦,是进入《易经》的门户。作为分析、总结64卦之义理的《易传》,为何如此推崇乾坤二卦?下面试作分析,看如何“乾坤成列,而《易》立乎其中”。
乾坤为众卦之首,天地为万物之元
64卦有8个基本卦象,而这8个基本卦象,则以乾坤二卦为基本中的基本,其他6个卦象,皆是乾坤二卦演变而来,如《周易·说卦》所言:“乾,天也,故称乎父。坤,地也,故称呼母。震一索而得男,故谓之长男;巽一索而得女,故谓之长女;坎再索而得男,故谓之中男;离再索而得女,故谓之中女;艮三索而得男,故谓之少男;兌三索而得女,故谓之少女。”即八卦之震、巽、坎、离、艮、兑六卦,皆源自乾坤二卦的相交,而64个卦象,又是八卦的两两相合,故引申可以理解为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的生成、变化,包括男女、父母、上下、牲畜、作物、色泽等,均源自于乾坤天地之气,《易传·系辞下》则对这一义理表达为:“天地 缊,万物化醇。男女构精,万物化生。”又言“乾知大始,坤作成物。”正是基于万物化生于天地之气这一命题,万物才蕴含了与天地共同的运转规则,以乾坤二卦演变出的64卦所携带的信息与征象,才会与人类的生命、与社会、与生产乃至战争、商旅的运转规律存在契合,这是64卦可以进行占卜的基本原理。同样,这也是《易经》中表述的众多的哲学命题诸如天人一体观、顺时变化观,以及援物比类等思维方式得以确立的前提。
受《易经》的影响,《黄帝内经》同样亦将人类的生命活动,置于天地之间来看待,认为所有的生命,均是源自天地之气的相合,如《素问·宝命全形论》曰:“人以天地之气生,四时之法成”,又曰:“夫人生于地,悬命于天,天地合气,命之曰人。”《素问·天元纪大论》则言:“在天为气,在地成形,形气相感,而化生万物”等等,均在反复地表述这一理论。强调人体生命源于天地之气,人体的生命活动才具备与天地、以及天地化生的自然万物具有某些相同甚至相近的属性,包括人与自然万物相同的规律、相同的结构以及存在彼此的通受关系,从而成为《内经》天人一体观学术思想产生的基础背景,也可以说,天地,是医之门也。集中表述阴阳理论的篇章,亦将天地置于众理之首,如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》曰:“阴阳者,天地之道也”,“清阳为天,浊阴为地”,“积阳为天,积阴为地”,“天地者,万物之上下也”,从天地的运行特性、天地阴阳的属性来认识人体、认识阴阳,是《内经》从《易经》中所承接的重要思想。
升降交流是天地二气存在的基本状态
乾坤之所以能化生万物,在于二者处于一种不停息的升降、交流之中,乾为天,本位在上,故以下降为基本的运动方向;坤为地,本位在下,故以上升为基本的运动方向,因此,作为乾坤二卦构成的新卦象,《易经》是以天在下、地在上为泰,表明天地之气运动不已方能保持万物安泰;以地在下、天在上为否,表明天地之气隔绝不通,《周易·彖》曰:“泰,小往大来,吉亨,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,上下交而其志同也”;“否之匪人,……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,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”。并由此推演而来阴阳双方皆应以交流为基本存在方式,即“内阳而外阴,内健而外顺,内君子而外小人”(《周易·彖》)。“山泽通气,雷风相薄,水火不相射,八卦相错”(《周易·说卦》)。即以阴阳所代表的所有事物的双方,均应处于一种不停息的交流之态。
《内经》论天地之气,系《易经》乾坤之主旨在医学中的延伸,《素问·六微旨大论》:“升已而降,降者谓天;降已而升,升者谓地。天气下降,气流于地;地气上升,气腾于天。故高下相召,升降相因,而变作矣。”此番天地之气升降的图示,即是对《易经》泰卦的文字描述,而后这种升降关系被拓展至所有的生命活动,“出入废则神机化灭,升降息则气立孤危。非出入,则无以生长壮老已,非升降,则无以生长化收藏,是以升降出入,无器不有”(《素问·六微旨大论》),以及《灵枢·本神》“天之在我者德也,地之在我者气也,德流气薄而生者业”,天地之气的升降交感,化生了人体生命。而作为天地之气交流的一种具体体现,则是自然界云雨之气的形成与互化,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》描述其“清阳为天,浊阴为地,地气上为云,天气下为雨,雨出地气,云出天气”,引申到医学,则有《素问·经脉别论》肺“通调水道,下输膀胱,水精四布,五精并行”,《素问·水热穴》“地气上者属于肾,而生水液者也”等关于人体水液代谢方式的推断。
乾阳之气为主导的阴阳关系
乾坤是阴阳的代表,二者虽然在卦象的组成上是一种完全对等的关系,但从64卦卦辞、爻辞以及《易传》对二者的阐释来看,乾坤阴阳的关系并不是完全平等的,而是呈现出乾为主体、坤为从属的自然观。如64卦之首卦为乾卦,其卦辞为“元亨利贞”,此四字,在《易经》卦辞中是吉、顺的象征,某卦得其一即为吉卦,而乾卦独得四元。元,原也,万物由此化生;亨,通也,事物由此亨通无阻;利,宜也,可有利于自然万物;贞,正也,固也,事物得之而稳固坚实。由此,表达天阳之气主于化生、流动、补益与使万物坚实的作用。而坤卦则仅表达为“元亨”,即参与万物化生,以及同天气进行交流的过程,因此,《易传·系辞上》言:“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”,表达乾坤阴阳以阳为尊贵、阴为卑下的不同地位,又言“乾知大始,坤作成物。乾以易知,坤以简能;易则易知,简则易从”,以及“生生之谓易,成象之谓乾,效法之谓坤”,“易”者,变化也,变化是生命活动的基本表现,而主持这种变化的,则是“乾”阳,表达乾阳主于起始、变化,坤阴则主于从属,甚至亦可以理解为天地所有事物的变化,均是源自阳气的变动,包括量的增减、作用的多少、参与的方式等。
《周易》对乾坤阴阳的主次定位亦被《内经》所承接,虽然《内经》之中有“阴平阳秘,精神乃至”,“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,以平为期”等语,似乎将阴阳二者是完全置于一种平等的地位看待,实则字里行间均流露着阳气为主体的思想,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》言:“阴静阳躁,阳生阴长,阳杀阴藏,阳化气,阴成形”,以重视阳气为主旨的《素问·生气通天论》则更明确地表述为“阳气者,若天与日,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,是故天运当以日光明”,指出阳气失常则生命折损,生命的存在在于阳气的运行。
元、亨、利、贞为乾阳之性用
乾卦作为64卦之首,其卦辞为元、亨、利、贞,唐·孔颖达疏《周易正义》言:“元、亨、利、贞者,是乾之四德也。子夏传云:‘元,始也。亨,通也。利,和也。贞,正也。’言此卦之德,有纯阳之性,自然能以阳气始生万物而得元始亨通,能使物性和谐,各有其利,又能使物坚固贞正得终。”此四字在《周易》64卦中出现一字即时“吉”的征象,而乾卦独得四元,体现出《周易》对天阳之性用重要性的认识。
元主起始
“元”位乾卦之卦辞“元亨利贞”四德之首,《周易·彖》曰“大哉乾元,万物资始,乃统天”,《说文解字》言“元,始也”,宋·朱熹《周易本义》言“元,大也”,明·来知德《周易集注》综合为“元者,大也,始也,始者物之始,……言万物所资以始者……,此言气不言形,若涉于形便是坤之资生矣”。即表达出乾阳之“元”的作用,是赋予万物一种气,而这种气,是事物发生与生长的一种内在的生机与活力,朱熹言:“善,谓化育之功,阳之事也。”坤卦虽亦具“元亨”之性,但之于乾元,其“元”的始生性在于“赋形”。《易传·系辞上》言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”,因此,在注重“形而上”的“道”或“气”的《易经》思想中,乾、坤之“元”的作用是不同的。
《周易》乾元之气之于万物的这种起始作用,在《素问·五常政大论》表达为“气始而生化,气散而有形,气布而蕃育,气终而象变,其致一也”。即生命活动的化生、赋形、繁茂、凋亡均源自天元阳气的作用,进一步引申为“阳生阴长,阳杀阴藏,阳化气,阴成形”(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》),即有阳生方有阴长,有阳杀方有阴藏,阳主于化人体之元气,阴赋予生命之形质,即“阳予之正,阴为之主”(《素问·阴阳离合论》)。因此,对于人体阴阳气血诸不足,《内经》在治疗上始终强调温补阳气,如《素问·至真要大论》曰“劳者温之”“损者温之”。
亨为流通
朱熹《周易本义》言:“亨,通也”,来知德《周易集注》则进一步解释为“云行雨施,品物流形”之意,认为“云行雨施者,气之亨,品物流形者,物随造化以亨也,虽物之亨通,其实乾德之亨通。”因此,乾“亨”之意强调天阳之气的流通,认为云气的流动、雨水的施降均源自天阳之气的作用,是天之阳气流动变化的一种征象。之于人体,这种阳气的流通作用体现为一种温通、温化人体阴津的功能,诸如血液在脉中的流动需要阳气的推动,即《素问·调经论》所言:“血气者,喜温而恶寒,寒则涩而不能流,温则消而去之。”如若阳气受伤,则表现为血液的凝滞、血脉的阻闭、水液的停蓄等病理变化。
利从助益
《易》曰:“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。”子曰:“祐者,助也。天之所助者,顺也。”言天阳之气对万物具有助益、促进等作用,在64卦中,凡阳爻为主或阳爻处于正位的卦象,其卦辞、爻辞多主顺、主吉。这一观点在古代文化中亦得到充分延伸与应用,如《管子·枢言》云:“先王用一阴二阳者,霸;尽以阳者,王;以一阳二阴者,削;尽以阴者,亡。”认为从国家执政者所体现出的能力阴阳性质及阳气多少,直接主宰国家的兴衰存亡。《管子·四时》云:“量功赏贤,以助阳气。”《文子·上德》说:“阳灭阴,万物肥;阴灭阳,万物衰。故王公尚阳道则万物昌,尚阴道则天下亡。”这些都是重视阳气对世间万品助益作用的思想体现。
在《黄帝内经》所阐发的阴阳理论中,似乎时刻都在强调阴阳之间存在着对等的相互关系,诸如互根互用、消长转化、互制互胜等。但在其对生命活动的阐发上,对阳气的重视又不时跃然纸上,《素问·生气通天论》“阳气者,若天与日,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,故天运当以日光明,是故阳因而上,卫外者也”,言阳气是生命得以存在的根本。《素问·四气调神大论》作为《内经》养生理论的重要篇章,其顺四时养生的基本内涵,其实即是根据四季阳气的生发、长旺、收敛、闭藏状态的不同,调养人体的阳气,尤其是冬季养生之“早卧晚起,必待日光……去寒就温,无泄皮肤”等,均立足于保护人体的阳气。《素问·上古天真论》亦将阳经之气的衰减,作为男女两性生命衰老的重要标志,“女子……五七,阳明脉衰,面始焦,发始堕。六七,三阳脉衰于上,面皆焦,发始白。……丈夫……六八,阳气衰竭于上,面焦,发鬓颁白。”故张介宾有“凡物之生死,皆由阳气”之论。对阳气的认识,已经由佑之、利之万物,发展为“有阳则生,无阳则死”。
贞乃坚固
对于乾卦的“贞”之性,历代诸家均解为“正固”。如朱熹《周易本义》注:“贞,正而固也”,“必利在正固,然后可以保其终也”;唐·孔颖达疏《周易正义》亦言:阳气“能使物坚固贞正得终”,意为乾阳之气具有使万物坚固而善其终的作用,引申可理解为乾阳之气护卫、坚实万物之属性。《内经》中阳气的卫外之用、坚阴之用应是这一经旨的延伸,如《素问·生气通天论》之“阳因而上,卫外者也”“凡阴阳之要,阳秘乃固”,《灵枢·本脏》之“卫气者,所以温分肉,充皮肤,肥腠理,司开阖者也”,因此,阳气受损,是所有疾病产生的根本原因,无论外感还是内伤,《内经》阐发众多疾病的原因,常以寒邪立论,如外感病中的热论、咳论、痹论,内伤病中的胸痹、胸腹疼痛,甚至各种积证,无不有寒邪外侵或内生的因素存在,这种病因观的确立,是《内经》重阳观的体现,更是《周易》思想在医学中的延伸。
《周易》与《黄帝内经》,都是集中反应阴阳理论的著作,《周易》是关于自然阴阳的哲学,《内经》是关于人体阴阳的科学,《周易》的阴阳思想是《内经》理论的渊薮,但《内经》的阴阳理论,在论人体生命活动的过程中,将《周易》的阴阳理论从抽象变为具体,二者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。